敬业与乐业
敬业与乐业
梁启超
我这题目,是把礼记里头「敬业乐群」和老子里头「安其居乐其业」那两句话,断章取义造出来。我所说是否与礼记、老子原意相合,不必深求;但我确信「敬业乐业」四个字,是人类生活的不二法门。
第一要敬业。敬字为古圣贤教人做人最简易、直捷的法门,可惜被後来有些人说得太精微,倒变了不适实用了。惟有朱子解得最好。他说:「主一无适便是敬。」用现在的话讲,凡做一件事,便忠於一件事,将全副精力集中到这事上头,一点不旁骛,便是敬。业有什麽可敬呢?为什麽该敬呢?人类一面为生活而劳动,一面也是为劳动而生活。人类既不是上帝特地制来充当消化面包的机器,自然该各人因自己的地位和才力,认定一件事去做。凡可以名为一件事的,其性质都是可敬。当大总统是一件事,拉黄包车也是一件事。事的名称,从俗人眼里看来,有高下;事的性质,从学理上解剖起来,并没有高下。只要当大总统的人,信得过我可以当大总统才去当,实实在在把总统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做;拉黄包车的人,信得过我可以拉黄包车才去拉,实实在在把拉车当作一件正经事来做,便是人生合理的生活。这叫做职业的神圣。凡职业没有不是神圣的,所以凡职业没有不是可敬的。惟其如此,所以我们对於各种职业,没有甚麽分别拣择。总之,人生在世,是要天天劳作的。劳作便是功德,不劳作便是罪恶。至於我该做哪一种劳作呢?全看我的才能何如、境地何如。因自己的才能、境地,做一种劳作做到圆满,便是天地间第一等人。
第二要乐业。「做工好苦呀!」这种叹气的声音,无论何人都会常在口边流露出来。但我要问他:「做工苦,难道不做工就不苦吗?」今日大热天气,我在这里喊破喉咙来讲,诸君扯直耳朵来听,有些人看着我们好苦;翻过来,倘若我们去赌钱、去吃酒,还不是一样淘神、费力?难道又不苦?须知苦乐全在主观的心,不在客观的事。人生从出胎的那一秒钟起到廔 气的那一秒钟止,除了睡觉以外,总不能把四肢、五官都搁起不用。只要一用,不是淘神,便是费力,劳苦总是免不掉的。会打算盘的人,只有从劳苦中找出快乐来。我想天下第一等苦人,莫过於无业游民,终日闲游浪荡,不知把自己的身子和心子摆在哪里才好,他们的日子真难过。第二等苦人,便是厌恶自己本业的人,这件事分明不能不做,却满肚子里不愿意做。不愿意做逃得了吗?到底不能。结果还是皱着眉头,哭丧着脸去做。这不是专门自己替自己开玩笑吗?
我老实告诉你一句话:「凡职业都是有趣味的,只要你肯继续做下去,趣味自然会发生。」为什麽呢?第一、因为凡一件职业,总有许多层累、曲折,倘能身入其中,看它变化、进展的状态,最为亲切有味。第二、因为每一职业之成就,离不了奋斗;一步一步的奋斗前去,从刻苦中将快乐的分量加增。第三、职业性质,常常要和同业的人比较骈进,好像赛球一般,因竞胜而得快感。第四、专心做一职业时,把许多游思、妄想杜绝了,省却无限闲烦闷。孔子说:「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人生能从自己职业中领略出趣味,生活才有价值。孔子自述生平,说道:「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种生活,真算得人类理想的生活了。
我生平受用的有两句话:一是「责任心」,二是「趣味」。我自己常常的求这两句话之实现与调和,常常把这两句话向我的朋友强聒不舍。今天所讲,敬业即是责任心,乐业即是趣味。我深信人类合理的生活应该如此,我望诸君和我一同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