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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果树瀑布

小编: :sushuting

6 黄果树瀑布

于 坚

我在小学时就知道黄果树瀑布。那时老师在提到祖国的大好河山时总是要提到黄果树瀑布。但我看到黄果树的图片并不会特别地激动,这和看到祖国的长白山、祖国的大兴安岭、祖国的南海这些图片的感觉差不多。风景化的图片使我仅仅把黄果树看成风景之一,这风景是没有空间、质量、空气和细节的,它们仅仅是祖国的骄傲这一概念的所指。

去年6月,我到了黄果树瀑布。入口就是那些图片被拍摄的地点,在这里看黄果树,和图片告诉我们的别无二致。确实是雄伟、壮丽,确实是万马奔腾。不由自主差一点就脱口而出的正是那句老话:哦,祖国的大好河山!周围到处是卖旅游纪念品的,这些纪念品和拍风景照片的方法一样,也是按照某种“旅游纪念品”的统一风格制作的,根本激发不起我的收藏欲。我不由地生出一种在旅游点必产生的那种似曾相识的无聊感。

但那时我猛然间听见了瀑布的声音,当时我心里一阵激动,黄果树瀑布原来是有声音的。这声音即刻改变了我对黄果树瀑布这一名词的成见,我立即就明白我抵达了一个与我在图片上所知道的那个黄果树瀑布毫不相干的地方。它提供的东西不是什么形而上的雄伟、壮丽、大好,而是声音。它放射的声波令我的耳膜鼓了起来,我和它立即建立了一种陌生的接触。我越接近它,我的生命和它的肌肤相触的面积就越扩大。它先是侵入我的耳朵,然后灌满了我的耳朵,最后,是震耳欲聋。与此同时,我的头发开始潮湿,我的内衣开始潮湿,我的眉毛和鼻尖开始潮湿;再走近些,我外衣有开始潮湿,我的内衣开始潮湿,我的眉毛和鼻尖开始潮湿;再走近些,我外衣开始潮湿,我的内衣开始潮湿,我的皮肤开始潮湿,我全身湿透,我像落汤鸡一样里里外外彻底湿透。

那悬挂在高原上的大瀑布,犹如一只弥漫于天地之间的巨手,从高处向我合拢过来,它抚摸我,亲近我,拍打我,刺激我,使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呼吸着水声,呼吸着潮湿。我感受着我的生命在巨大的水声中的惊恐、疼痛;在潮湿中的寒冷、收缩。越走越近,我看见水柱像庞贝城在火山中毁灭时的大教堂的圆柱那样崩裂,轰隆倒塌,栽倒在水里,把水砸出了大坑。水在变形,在死亡、在合成、在毁灭、在诞生……那时候我魂飞魄散,“黄果树大瀑布”作为一个一直统治着我的与此相关的知识的一个早已干瘪的概念,顷刻间灰飞烟灭。另一个瀑布在我的生命里复活了,那时,一切都成为说不出来的动词,我不能说,我只看见水在动,在响,那不是马在奔腾,是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潮湿,把我淹没了。

后来,我发现人甚至可以绕过瀑布,抵达它的后面。我看到的黄果树瀑布图片永远只有正面,我一直以为这瀑布是紧紧贴着山体滚下来的,它不存在后面。现在,通过一步一步的接触,我发现它实际和山体之间是还有着一条缝隙,人可以从那里穿过。我来到黄果树瀑布的后面,犹如哥伦布进入美洲,因为在中国的任何一张关于黄果树的风景图片中,都不存在这个地点。这里永远不会进入摄影镜头,在为这里太局部,太狭窄,自成一体,与黄果树瀑布正面呈现给人的整体印象无关,在这里犹如置身于水流的内部,看不出丝毫的雄伟、壮丽,没有任何所指,你看到的就是水犹如玻璃粉碎那样的运动。这里是瀑布的声带,唯一的发言者是瀑布,除此之外,任何话都听不见,哪怕你在赞美,哪怕你像圣经那样说话。

你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抚摸。你可以把手伸向瀑布,抚摸它飘散在外的细毛。于是你和这瀑布之间建立了一种真正的关系。水和落水者的关系,这可能意味着死亡,也可能意味着得救。

我本来永远不会就黄果树瀑布说什么话,这是一个多么俗不可耐的话题,一篇小学生千篇一律的命题为“春游某某”的习作的题材,一位满脑袋陈腔滥调的诗人的灵感来源,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但我抚摸了黄果树瀑布,我周身湿透,我有湿透的话要说。

1996年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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