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一滴
神的一滴
[美] 梭 罗
湖是自然风景中最美、最有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望着它的人可以测出自己天性的深浅。湖边的树木宛若睫毛一样,而四周森林蓊郁的群山和山崖是它的浓密突出的眉毛。
我第一次划船在瓦尔登湖上游弋的时候,它的四周完全被浓密而高大的松树和橡树围着,有些山凹中,葡萄藤爬过了湖边的树,盘成一弯凉亭,船只可以在下面惬意地通过。湖岸边的山太峻峭,山上的树木又太高,所以从西端望下来,这里像一个圆形剧场,水上可以演出山林舞台剧。我年纪轻一点的时候,就在那儿消磨了好些光阴,像和风一样地在湖上漂浮。一个夏天的上午,我先把船划到湖心,而后背靠在座位上,似梦非梦地漂流着,直到船撞在沙滩上,惊醒的我才欠起身来,看看命运已把我推送到哪一个岸边来了。在那种日子里,懒惰是最诱惑人的事情,我就这样偷闲地度过了许多个上午。我宁愿把一天中最宝贵的光阴这样虚掷,,我是富有的,虽然与金钱无关,因为我拥有阳光照耀的时辰以及夏令的日月,我挥霍着它们。可是,自从我离开这洒满古典生态阳光的湖岸之后,伐木人竞大砍大伐起来了。从此要有许多年不可能在林间的甬道上徜佯了,不可能在这样的森林中遇见湖水了。我的缪斯女神如果沉默了,她是情有可原的——森林已被砍伐,怎能希望鸟儿歌唱?
现在,湖底的树干,古老的独木舟,黑魆魆的四周的林木,都没有了,村民本来是连这个湖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的,如今却想到用一根管子来把这些湖水引到村中去给他们洗碗洗碟子了。这是和恒河之水一样地圣洁的水!而他们却想转动一个开关,拔起一个塞子就利用瓦尔登的湖水了!这恶魔似的铁马,那震耳欲聋的机器喧嚣声已经传遍全乡镇了,它已经用肮脏的工业脚步使湖水混浊了,正是它,把瓦尔登湖岸上的树木和风景吞噬了。
虽然伐木人已经把湖岸这一段和那一段的树木先后砍光了,爱尔兰人也已经在那儿建造了他们的陋室,铁路线已经侵入了它的边境,冰藏商人已经豪取过它的冰,然而,它仍然顽强地生存着,还是我在青春时代所见的湖水——它虽然有那么多的涟漪,却并没有一条永久性的皱纹。它永远年轻,我还可以站在那儿,看到一只飞燕坦然掠下,从水面衔走一条小虫,正和从前一样。今儿晚上,这感情又来袭击我了,仿佛二十多年来我并没有每天都和它在一起厮守一样,——啊,这是瓦尔登湖,还是我许多年之前发现的那个充满着神秘和活力的林中湖泊。这儿,去年冬天被砍伐了一片森林,而另一片林子已经拔地而起,在湖边蓬勃华丽地生长着。还是同样水漉漉的欢乐,内在的喜悦,创造者的喜悦,是的,这可能就是我的喜悦。
这湖当然是一个大勇者的作品,其中毫无一丝一毫的虚伪!他用他的手围起了这一泓湖水,在他的思想中愈来愈深化,愈来愈清澈,并把它传给了康科德河,我从康科德河的水面上又看到了同样的倒影,我几乎要惊呼:瓦尔登湖,是你吗?!
这不是我的梦,
用于装饰一行诗;
我不能更接近上帝和天堂
甚于我之生活在瓦尔登。
我是它的圆石岸,
飘拂而过的风;
在我掌中的一握,
是它的水,它的沙,
而它的最深邃僻隐处
高高躺在我的思想中。
火车从来不停下来欣赏湖光山色,然而我想,那些司机和那些买了月票的旅客,常看到它,他们多少是会留心这些风景的。每天他们至少有一次机会与庄严、纯洁的瓦尔登湖相遇。对它,就算只有一瞥,也已经可以洗净现代繁华大街上的污浊和引擎上的油腻了。有人建议过,这湖可以称为“神的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