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教案教学>教案设计

罗安宪:从《横渠四句》看张载哲学的人文精神

小编:

提要:“横渠四句”是张载哲学的大纲,分而言之,似有四项;合而言之,则是一个系统。其要意即是“内圣外王”之道。在宋明理学家中,能把“内圣”与“外王”很好地结合起来的,似乎只有张载。“四句”的具体内容也许有其局限,但其所涉及的问题,即人类所共同面临的四大矛盾与冲突,却具有超时代的性质,具有普遍的人类意义。

关键词:心命性太平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宋元学案·横渠学案上》)是张载为自己哲学所确立的基本宗旨,亦是张载哲学的大纲。

一、“为天地立心”——创建本体论

中国哲学一直是围绕“天人之际”展开的。司马迁作《史记》是为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报任安书》)邵雍说:“学不际天人,不足以谓之学。”(《皇极经世·观物外篇》)“天”在中国哲学中是一个很复杂的范畴,具有多重含义,其中一义就是外在自然。在这一意义上,约而言之是“天”,详而言之即是“天地”。天在上,地在下,人立于其中。天、地、人合而为一整个宇宙。张载“为天地立心”的天地,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的天地。

“心”在中国哲学中也是复杂的范畴,约而言之似有三义:一为思维器官。如孟子曰:“心之官则思。”(《孟子·告子上》)荀子曰:“治之要在知道,人何以知道?曰心。”(《荀子·解蔽》)朱熹曰:“所谓心者,乃夫虚灵知觉之性,犹耳目之有见闻耳。”(《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三)二为身之主宰。如荀子曰:“心者,行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荀子·解蔽》)朱熹曰:“心是神明之舍,为一身之主宰。”(《朱子语类》卷九十八)王阳明也有“身之主宰便是心”之语。(《传习录》上)三为人之所以为人者在这一意义上,心亦即是性。如孟子说:“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孟子·告子上》)陆九渊说:“在天者为性,在人者为心。”(《语录》)陈献章说:“人具七尺之躯,除了此心此理,便无可贵,浑是一包脓血裹一大块骨头。”(《禽兽论》)王阳明也说:“所谓汝心,亦不专是那一团血肉。……所谓汝心,却是那能视听言动的。这个便是性、便是天理。”(《传习录》上)张载言心,既具有知觉之义,也具有本性之义。如其说:“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正蒙·太和》)心是性与知觉的合体,也就是有知、有意、自动、自觉的合体。

所谓“天地之心”,源于《周易·复卦·彖传》,“复,其见天地之心乎”之语。复卦()由纯阴之坤卦()发育而来,一阳初现于下,是为下震()而上坤(),震阳而动,坤阴而静。所以,复卦之卦象预示着阳气“复”生之兆。阳气予而阴气夺,阳气生而阴气杀。阳气复生预示着万物的复生,也预示着正克邪、善克恶,同时也揭示出天地间之一切都是交互感染、递续递变、生生不已的。这一切既是天理,也是天意,也是天心。朱熹弟子黄樵仲曾这样对朱熹说:“向者先生教思量天地有心无心。近思之,窃谓天地无心,仁便是天地之心。若使其有心,必有思虑、有营为。天地曷尝有思虑来!然其所以‘四时行,百物生’者,盖以其合当如此便如此,不待思维,此所以为天地之道。”(《朱子语类》卷一)所以,“天地之心”即是交感流衍、生生不息、仁民爱物之心、之意、之道。

那么,张载的“为天地立心”其意究竟为何呢?张载说:“天惟运动一气,鼓万物而生,无心以恤物。圣人则有忧患,不得似天。天地设位,圣人成能。圣人主天地之物,又智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必也为之经营,不可以有忧付之无忧。”(《横渠易说·系辞上》)又说:“天无心,心都在人之心。”(《诗书》)由于心是有知、有意、有觉、自主、自定的合体,所以天本无心,心都是人之心;由于天无心,所以才有一个“为天地立心”的问题。“为天地立心”实质上所涉及的问题就是人如何看待自然、对待自然的问题,也就是存在是一何种存在的问题,也就是哲学本体论的问题。

然而,“为天地立心”,虽然涉及人如何看待自然、对待自然,从这一意义而言,这一命题属于本体论的问体。但它却不是一般的本体论问题,而是具有特定属性的本体论问题。因为,如何看待自然、对待自然,是一问题,本身并不具有倾向性,而“为天地立心”却不是一问题,而是一命题,本身是有倾向性的。“为天地立心”,简约而言,就是要以人之心、以人化的眼光来看待、对待天地万物,要把天地万物看成交感流衍、生生不息、富于人性、人情色彩的生命形态。具体而言,张载的“为天地立心”的命题,包含一下几方面的内容:

(一)天地是一实有存在。首先,张载对佛、道否定物质实在性的理论进行了批判。“释氏不知天命,而以心法起灭天地”,“诬天地日月为虚妄,”(《正蒙·大心》)老子认为“有生于无”,这些理论都否定了天地万物的真实存在。张载认为这些理论都是错误的。在张载看来,“凡可状皆有也,凡有皆象也,凡象皆气也。”(《正蒙·乾称》)“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正蒙·太和》)万物万象的存在,是一真实存在,老子所说的“无”,本身反而是不存在的。

(二)天地间之一切是生生不息的。“神,天德;化,天道。”(《正蒙·神化》)“不见易则何以知天道?不知天道则何以语性?”(《横渠易说·系辞上》)事物是运动的,而运动的原因就在事物内部。张载说:“一物两体,气也。一故神(自注:两在故不测),两故化(自注:推行于一),此天之所以参也。”(《正蒙·参两》)“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正蒙·太和》)“一”是万物的统一性,“两”是统一体内部相互对立的两个方面。“二端故有感,本一故能合。”(《正蒙·乾称》)相互对立的两个方面的相互交感、相互作用,推动了事物的运动、变化与发展。运动、变化有两种形态,一种是“变”,一种是“化”。“变言其著,化言其渐。”(《横渠易说·乾》)有运动、变化,事物才会通达、通顺,“感而后有通。”(《正蒙·太和》)并且在张载看来,事物的运动变化,是有一定规律的。“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涂,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正蒙·太和》)

(三)天地间之万物本是富有人性、人情的,本是一个生命的体系。《西铭》曰:“乾称天,坤称母,予兹貌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就是说,天地是万事万物的父母,万事万物都是天地之气化生而成,人也不例外,人就生活于天地万物之间。天地之气构成了我们人的身体,天地的自然本性就制约着我们人的本性。一切人都是天地之子,都是我们的同胞兄弟;一切物都是我们的朋友和同伴。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和谐、和睦的大家庭。正因为此,张载说:“大抵言‘天地之心’者,天地之大德曰生,则以生物为本者,乃天地之心也。”(《横渠易说·复》)对此,朱熹也表示认同,如其曰:“某谓天地别无勾当,只是以生物为心。一元之气,运转流通,略无停间,只是生出许多万物而已。”(《朱子语类》卷一)生物、生命之大化流衍,是“天地之心”。“为天地立心”,从根本上来讲,就是要把整个宇宙看成一个富有生命、生机、和谐、和睦的生命有机体,是富有自身价值,自定、自足的生命存在。这就是张载哲学的本体论,也是他“为天地立心”所确立的基本结论。

二、“为生民立命”——确立精神家园

“命”,也叫“天命”,是指与人为相对应,人为所不能左右的,对个人生活产生决定性影响的,带有必然性的某种异己力量。

中国历代思想家对命一直很重视。关于命的理论有多种学说。孔子讲“知命”、“畏命”,孟子讲“立命”、“正命”,庄子讲“顺命”,荀子讲“制天命”,墨子讲“非命”。张载“为生民立命”的思想,直接根源于孟子的“立命”论。孟子讲:“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在孟子的思想体系中,心、性、天、命是相关联的范畴。孟子认为,一个人如果能充分发挥自己理性的作用,就能认识自己固有的本性。而人的本性根源于天道,所以一个人认识了自己的本性,也就认识了天道。在此基础上,一个人保存本心不使其丧失,涵养性情不使其受损,这样就可以事奉天,就可以顺天而行了。同时,一个人不管其是寿是夭、处逆处顺,都应当修持自己的身心以面对各种结果,这就是所谓的“立命”。所以,孟子的“立命”论是以“知命”为前提的,但他同时又认为,人在“命”面前并不是无所作为的,而是要努力修持自己的身心,以积极的态度来迎接、面对各种结果。

与张载“立命”论有关的还有汉代的“三命”说和佛教的“果报”说。“三命”说将命分为受命(正命)、遭命、随命三种。受命谓正常的年寿,寿终而死;遭命谓行善而遇暴,遭逢意外的凶祸;随命谓行善而得吉福,行恶而得凶祸。佛教宣扬生命是一轮回,一切吉凶祸福都是所谓的因果报应。特别是自从慧远确立现报、生报、后报“三报论”后,因果报应从理论上似乎变得更加无懈可击。不管是“三命”论,还是果报论,实际上都带有顺命的消极色彩,张载对这些理论都持一种否定态度。

张载“为生民立命”,从根本上来讲,具有“正命”的性质。“正命”具有正确对待命的含义。张载论命,首先把“命”与“遇”区别开来。“命禀同于性,遇乃适然焉。……行同报异,犹难语命,犹可言遇。”(《正蒙·乾称》)“天所命者,通极于性;遇之吉凶,不足以戕之。”(《正蒙·诚明》)“命”与“遇”的区别在于有无必然性,有其必然性是“命”;只具有偶然性,就不是“命”而是“遇”。“命”与性具有相同的性质,它们都根源于天赋,贯注于形体之中。行善则得吉,行恶则得凶,这是正常的自然法则,是命。而如果行同而报异,行善或得凶,行恶或得吉,这是纯粹偶然的,并不具有必然性,所以这不是“命”,而只是“遇”。张载举例说,舜、禹有德有位,是“命”;孔子有德无位,继世之君有位无德,是“遇”。

由于张载将偶然性从命中剔除出去,将命归结为带有必然性的东西,所以他特别强调人的后天的修为,强调“义命合一”,指出“义命合一存乎理”。义是当然之理,命是自然之理。一个人操守行为与实际得到的结果相符合,那就是理之当然,也是理之必然,即义与命的统一。就义与命的统一而言,人所能做的,就是他的道德修为。所以,“义命合一”是以义为重心的合一。以义为重心,就是以个体自身的积极有为的精神,以自强不息的精神来面对一切、应对一切。所以,张载虽然承认有命,承认有人所不能驾驭的外在必然性,然而在他看来,人在命面前并不是无所作为,更不能只是被动地、消极地等待,听从命运的摆布和安排,而是要努力进取、积极有为,促使事物向好的方向发展。所以张载的“立命”论并不带有宿命论的色彩。与此相反,二程反对张载分命与遇为二的观点,将遇完全归结为命。有人问程颐:“问命与遇何异?先生曰:‘人遇不遇,即是命也。’”(《河南程氏遗书》卷十八)在二程看来,“用舍无所预于己,安于所遇者也。”(《河南程氏经说》卷六)这样,虽然他们也主张“义命合一”,但他们的命论却不可避免地带有浓厚的宿命论的色彩。

由于张载将命与义合而为一,将外在必然与内在当然统一、结合起来,也就是将天与人、顺应自然与自强进取结合起来。一个人果能如此,他就可以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下,都能做到心安理得,都能保持身心的平衡和安宁。“存,吾顺事;没,吾宁也。”(《西铭》)活着的时候,我就好好做事;死了,我的灵魂就宁静地安息。否则,活着的时候不好好做事,死后灵魂也不得安宁。这就是张载哲学“立命”论的最后结论,就是张载为万千生灵所确立的精神家园,所确立的灵魂的安顿处。

三、“为往圣继绝学”——接续儒学传统

“圣人”一词虽为先秦儒、道、墨、法之共同用语,然而墨、法中绝,道于圣之外,更多言“至人”、“神人”、“真人”,后世更是如此,而释家言佛不言圣。所以,汉以后,“圣人”一词几乎成为儒家的专用语。张载“为往圣继绝学”,并不是要接续一般意义的中国学统,而是明显地要自觉接续儒家之学统。

儒学又何以成为绝学?其实,儒学在中国历史上任何时候也不曾绝。孟子讲“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滕文公下》)其中带有很大的夸张成份,带有明显的为儒学现有的处境深为担忧、深为不满的成份。张载讲儒学成为绝学,很大程度上也带有这种因素。所以这一断语中情绪的成份也许更多于事实的成份。

对儒学当下处境的深切担忧,在张载之前,在韩愈那里已经有非常明显的表现。韩愈说:“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

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原道》)应当承认,孟之后,特别是汉以后,受佛、道之冲击,儒学确实出现了中衰的迹象。这种中衰不仅表现在自身地位的下降,更表现在千余年间儒学没有能够出现承前启后、卓越显赫的代表人物。唐初之王通,中唐之韩愈,虽然都自觉地担当起绍续、重振儒学道统的责任,但建树都不是很大。儒家道统的真正发扬光大,还是宋学勃兴以后的事,也就是说,在张载之前,儒学中衰的现象并没有发生根本的改观。所以,张载提出“为往圣继绝学”还是有一定的事实根据的。

张载要为往圣继绝学,那么,往圣之绝学,也就是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一脉相传之道,究竟是什么呢?虽然韩愈首倡儒家道统论,但对儒家道统之基本内容,韩愈仍是语焉不详。所以,这一问题一直是一有争议的问题。然而,如果对儒家学派作以整体性考察,其基本特征与基本倾向还是较为明显的。这种基本特征和基本倾向主要表现为:以张扬仁义为根本,以正明心性为大要,以肯认伦常为旨归。实际上也就是所谓的“内圣外王”之道。

张载以“为往圣继绝学”为己任,那么,在继绝学方面,张载究竟作出了哪些贡献呢?如果说,程、朱的主要贡献在于通过“理”,创造性地阐明了人伦纲常的先天性与恒在性,从而从根本大原上把握住了儒学的基本旨归,并使其摆脱了纯粹的道德说教,而成为真正具有理性色彩的理论体系,那么,张载则通过对于“性”的仔细分辨,在正心明性方面作出了创造性的贡献。

人性论一直是中国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谈论的中心话题。[1]关于人性问题,自周秦至宋,已经出现了很多理论。有孟子的“性善论”,荀子的“性恶论”,告子的“无善无恶论”,世硕的“有善有恶论”,董仲舒的“性三品论”,韩愈的“性之品有三”论,李翱的“性善情恶”论等。

张载在人性论方面的贡献,首先表现在他将性分为“天地之性”和“气质之性”两种。“天地之性”是指人性中先天性的因素,“天地之性”是纯善;“气质之性”是指人性中后天性的因素,“气质之性”有善有恶。然而,“气质恶者,学即能够。”(《张载集·气质》)人身修养的过程,就是通过学以变化气质,从而恢复人本来的善性,即天地之性的过程。所以张载说:“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正蒙·诚明》)又说:“性于人无不善,系其善反不善反而已。”(同上)张载的人性论,既重视人性中先天的因素,又重视人性中后天的因素,他将孟子的性本善与荀子的“化性起伪”结合起来、统一起来。二程曾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程氏遗书》卷六)所谓“不备”,是说不完备、不完全;所谓“不明”,是说不明了、不能说清楚。性与气、先天与后天,既相互关联,又相互补充,但却不能把它们各自孤立起来,所以“二之则不是”,所以它们二者是必须结合在一起的。以往的性论往往只注意一个方面,而忽视另一个方面。张载的二性说解决了这一问题,从而结束了历史上人性善恶的争论。朱熹对此有很高的评价:“气质之说,起于张、程,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前人未经说到。故张、程之说立,则诸子之说泯矣。”(《张子全书》卷二朱熹注《正蒙·诚明》)张载论性,很突出人的自我修养,而人的自我修养的过程,在张载看来,就是“知礼成性”的过程。“知礼成性,则道义自此出也。”(《横渠易说·系辞上》)吕大临在《横渠先生行状》中也说:“学者有问,多告以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道,学必如圣人而后已”“知礼成性”的“知”指的是德性上的自觉的认识,“礼”指的是封建的纲常名理,“性”则具有自其然而然的含义。所以“知礼成性”就是要将外在的伦理纲常内化为自觉、自然的心理意识和行为习惯,从而造就理想的人格。在这一“知礼成性”的过程中,张载特别强调个人意志力上的自勉因素。“有志于学者,都更不论气之美恶,只看志如何。”(《语录》中)“人若志趣不远,心不在焉,虽学无成。”(《经学理窟·义理》)

张载心性论最大的特色是:既不忽视先天因素,但更强调后天的人为,而其所追求的理想状态,就是天与人的融注与贯通,就是“天人合一”。“儒者则因明致诚,因诚致明,故天人合一。致学而可以成圣,得天而未始遗人。”(《正蒙·乾称》)“诚”指天而“明”指人。“因明致诚”是由人而天,“因诚致明”是由天而人。理想的途径是“得天而未始遗人”,理想的状态是“天人合一”。这就是张载所继之“绝学”,这就是张载所把握并继承下来的儒学之道。

四、“为万世开太平”——通向理想之路

“太平”是中国人根深蒂固的社会理想。它既是统治阶级的社会理想,也是被统治阶级的社会理想。从《大学》的“平天下”到康有为的“大同社会”,从黄巢的“均平”到洪秀全的“太平天国”,所追求的共同理想都是“天下太平”。但是,何谓“天下太平”?又何以达到“天下太平”?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各有不同。张载素有济世之志,而他“为万世开太平”,则集中体现了他的救国济世之志。

张载提出的救国济世之道,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即“井田制”、“封建制”与复“肉刑”,也就是所谓的“复三代”之法。对此,当代人多有微词,[2]所以,似更应加以仔细分析。

“井田制”是张载提出的解决土地过分集中的方案。土地的大规模兼并,是中国历朝历代走过中期以后的基本社会现象。北宋中叶,全国70%的土地都集中在大官僚、大地主手里。而土地是封建社会基本的生产资料,所以如何解决土地问题,一直是历代统治阶级内部有识之士不得不认真考虑的问题。井田制、屯田制、均田制、租佃制,都是不同的土地制度。在这些制度中,井田制出现最早。其发源于夏,商、周两代盛行,战国时趋于瓦解,秦、汉以后不复存在。张载认为,“治天下不由井地,终无由得平,周道止是均平。”(《经学理窟·周礼》)“今以天下之土棋画分布,人受一方,养民之本也。”(同上)对于过去多占有田地者,张载认为可以“随土多少与一官”。在张载看来,井田制不仅是解决土地大量集中的有效办法,而且非常易行,“井田至易行,但朝廷出一令,可以不笞一人而定。”(同上)

与“井田制”相联系,张载主张“封建制”。封建是井田的必然结果,并由封建来巩固井田制。在历史上,封建制也是与井田制相伴随、相为表里的。张载认为,“井田卒归于封建乃定”。为什么要实行封建呢?在张载看来,“所以必要封建者,天下之事,分得简则制之精,不简则不精。故圣人必以天下分之于人,则事无不制者。”(同上)而封建又是与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宗法制相联系的。宗法制就是宗子之法,家族由长子继其大统。张载认为,宗子之法可以使人知其统系来处,不忘其本,也使朝廷有世臣。而“公卿各保其家,忠义岂有不立?忠义既立,朝廷之本岂有不固?今骤得富贵者,止能为三四十年计,造宅一区及其所有,既死则众子分裂,未几荡尽,则家遂不存,如此则家且不能保,又安能保国家!”(《经学理窟·宗法》)

井田与封建之外,张载还主张复“肉刑”。“肉刑”即损毁肉体之刑,有劓、刖、刵等。秦之前曾广为流行,汉魏以后逐渐废止。张载认为,“肉刑犹可用于死刑。今大辟之罪,且如伤旧主者死,军人犯逃走亦死,今且以此比刖足,彼亦自幸得勉死,人观之更不敢犯。今之妄人往往轻视其死,使之刖足,亦必惧矣,此亦仁术。”(《经学理窟·周礼》)

井田、封建、肉刑三者之间,张载以为是相互促进的,“井天而不封建,犹能养而不能教;封建而不井田,犹能教而不能养;封建井田不肉刑,犹能教养而不能使。”(《拾遗·性理拾遗》)

以往对张载“复三代”的指责,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曰复古,二曰空想,三曰认野蛮为“仁术”。

关于所谓复古。复古、好古、厚古薄今在中国历史上似乎带有很大的普遍性。康有为作《孔子改制考》,形式上即是复古,甚至他的“大同社会”的理想,也要在儒家经典那里找寻根据。张载主张井田制、封建制,在当时得到司马光、二程、欧阳修等人的共同支持,显然并不是纯粹个人的奇思怪想,而是一种很有意义的改革设想。并且,张载推崇井田、封建,首先着眼的是社会的均与平,是封建社会的长远利益,是其长治久安,而不是一时、一人的私利、小利。如其说:“利于民则可谓利,利于身、利于国皆非利也。”(《语录》中)利于国况且不是利,表明张载是从大处、从长远处着眼。对于张载这种良苦用心,似乎应给予相当的理解和尊重。

关于所谓空想。井田与封建互为表里,井田废,封建止,似乎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然而隋唐时期,尚有均田制,而均田制是政府依靠法律所推行的制度,均田制可以推行,因此不能说井田制完全就是空想。况且自汉至清,断断续续有很多人主张恢复井田,唐代杜佑还列举井田之十大优点。同时也应看到,张载主张井田、封建,是从维护封建社会的长治久安出发的,其出发点是社会的“平”与“安”,而不是我们今天所理解的促进社会生产力的发展。由此来看,在今天看来空想的东西,在当时条件下,在当时人看来,并非就是空想。

关于所谓肉刑是野蛮还是仁术的问题。这一问题也具有类似的性质。肉刑在今天的人看来无疑是野蛮。但肉刑比起死刑,比起株连九族,比起磔刑,无疑是要仁慈。

张载通过“复三代”,谋求封建社会社会的长治久安,他是从大处着眼,从长远处着想,相比之下,王安石的变法,则多带有解接决当下现实问题,解决具体问题的意义。对于此,也似乎应当给予同情的理解。

五、简短的结论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分而言之似有四项,然而其本身却是一个整体。天地之心与生民之命,往圣之学与万世太平,四者之间是一一贯通的。学之为学不仅因为其是有源之学、有道之学,更因为其是有用之学,是释天地、正人心、顺性命的安身立命之学,是调整和解决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之内在心灵的矛盾与冲突的所谓“大学”。而这一“大学”具有“内圣”与“外王”两个层面。“内圣”是“外王”的内在根源,而“外王”是“内圣”的必然延伸。“内圣外王”本是一个整体,孔子所言,《大学》所倡,即是“内圣外王”之道。孟子重“内圣”而轻“外王”,荀子重“外王”而轻“内圣”。宋明理学家多崇孟而贬荀,所以宋明理学对于儒学的发扬与广大,不管是理学派的程、朱,还是心学派的陆、王,都主要是在“内圣”一面,“外王”一面虽有陈亮等人提倡,但毕竟势力不大。此间唯一可称之为例外,并有较大影响,而又把“内圣外王”较好地贯通起来的,就是张载。对于张载在儒学史上的这种地位和这种贡献,过去似乎没有得到必要的说明、理解与尊重。

当然,张载所倡导的“内圣外王”之道,并不能解决一切问题,说明一切问题,也不能保障和维护社会,甚至只是封建社会的长治久安。但是,一个思想家只能提出和解决他所处的时代所遇到或可能遇到的问题,而并不能穷尽一切问题。所以,虽然张载并没有为我们提供解决我们现实问题的答案,但是他所探讨的问题,也就是“横渠四句”所涉及的,人类所共同面临的四大矛盾与冲突,即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人的心灵内部的矛盾与冲突,却具有超时代的性质,具有普遍的人类意义。而张载在这方面所做的探讨,无疑对于我们今天的人来说,还是有一定意义的。具体而言:

“为天地立心”,主要涉及人以什么样的姿态来对待自然的问题。过去我们受狭隘人类中心主义的影响,总是习惯于强调征服自然、改造自然,总是习惯于把自然看成是人类的敌人,而不是朋友,总是习惯于把自然仅仅看成满足人类某种具体需要的对象,总是习惯于否认自然界本身即存在着价值。对于此,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开始反省。而张载的生命自然论,则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思想资源。

“为生民立命”,主要涉及“内圣”方面的问题,也就是安身立命方面的问题。而安身立命似乎应当是哲学所要面对的首要问题。张载在这方面同样为我们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探讨,提供了一处灵魂的安顿处。对于此,我们也应该给予足够的评价。

“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主要涉及“外王”方面的问题,也就是如何建功立业的问题。在这方面,张载哲学存在着很大的历史局限性,特别是其所倡导的“太平”之道,已经成为历史的陈迹。但他所关注、并孜孜以求的这一课题,本身永远是有意义的。这一课题当然应该、也必须具有现代的内容,并且,由张载所倡导的“继往开来”之道,似乎也应当是一切文化建设与文化发展的根本之道。无“继往”,无以“开来”;不“开来”,也无所谓“继往”。

“横渠四句”既是张载哲学的大纲,本身又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其中所包含的具体内容也许有些过时,但其所涉及的问题本身却永远也不会过时。其有益的资源是值得我们汲取和借鉴的。

[1]牟宗三等人认为,“此心性之学,正为中国学术思想之核心,亦是中国思想中之所以有天人合德之说之真正理由所在。”参见牟宗三、徐复观、张君劢、唐君毅《为中国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

[2]冯友兰:“张载的政治社会思想,在理论上是陈腐的,在实践上是行不通的。”(《中国哲学史新编》下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2月第1版,第172页。)

    相关推荐

    《横渠四句》教案 评论:载人航天精神礼赞 从抗战政论杂文看郁达夫及其人格精神 张钰哲介绍 孟子的人文精神 关于“爱情”的哲理句 关于“爱情”的哲理句 历史文献中对罗布泊的记载 张岱年《文化传统与民族精神》解读 从改革语文教学 培养创新精神 精神的勇者——学习罗忠秀老师心得 从《观沧海》中看诗人的文风、人格 从《观沧海》中看诗人的文风、人格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歌手与哲人 神秘的罗布泊 限制科学主义 张扬人文精神——关于中国现代语文教学的思考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歌手与哲人(4)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歌手与哲人(1) 巴金的人格精神与文学品位 初中人文精神教育 小学 从改革语文教学 培养创新精神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歌手与哲人(2) 《迷人的张家界》教学设计四 从《祝福》看“鲁镇”的女人们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歌手与哲人(3) 女娲造人的记载 从“同文异教”两岸四地看语文教学的异同 载人航天的效益 用人文的灵光照亮精神的对话 从《边城》看沈从文的“湘西世界” 木兰从军教学四精彩 我国载人航天为什么从飞船起步? 从高考题看“句子仿写题”的应考对策 从王安石变法失败看当今的农民问题 在语文教学中渗透人文精神 你从《竹石》中体会到竹子的什么精神? 从孔子对水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孔子是一位()的老师(从文中找一个词填在横线上)。 可以载人的叶子 《看云识天气》精彩句讲解 在语文教学中渗透人文精神 在语文教学中渗透人文精神 在语文教学中渗透人文精神 在语文教学中渗透人文精神 日本的《儿童宪章》 人教版八年级语文下册《罗布泊,消逝的仙湖》课件下载 以人为本,水到渠成 发问的精神 我多想去看看精彩教案四 从团队建设看王安石变法失败的必然性 语文教学呼唤人文精神_语文论文 《应有格物致知精神》句段品味 孔子哲言──做人 《迷人的张家界》课文 四年级教案:学生自主精神的启动 董仲舒的君主立宪制_语文论文 从《杨修之死》看人际交往的原则 从张仲景到李时珍  从《罗布泊,消逝的仙湖》的教学看多媒体课件的使用维度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罗布泊:神秘的死亡之湖 从课文中有关写泉水的语句可以看出()也是文章的线索 语文教学中的人文精神 ──钱中文教授访谈录 四年级语文上册:《迷人的张家界》教学设计 从《第八次》看语文教学的实效 人生哲理:捡石头的故事 作文:《我的精神食粮──书》 多渠道培养学生的语文能力 从张仲景到李时珍 从神童到名士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作文:《我的精神食粮──书》 从文学的视角解读《安恩和奶牛》 人生哲理:捡石头的故事 从高考看中学语文教学的出路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希腊神话:普罗米修斯造人盗火的故事 我多想去看看精彩教案四 教学实录 从苹果里的五角星看中国人的创新 张洁《我的四季》原文阅读 冰心──爱的哲学 《从罗丹得到的启示》教学设计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迷人的张家界》 《自己的花是让别人看的》词句解析 满载而归、一年半载中“载”字的读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