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面对一个海

这位智者对于中国新文学的贡献是他人无可替代的。的确，在她的身前身后有很多杰出的人物，其中有些人的成就也许为她所不及，但她却依然是不可替代的。中国充满激情和悲哀的现代文学史，仿佛要留下客观而公正的历史见证人，使其中的几位为公众所景仰的前驱活到今天。我们有幸成为他们的“同代人”。我们不仅能够从他们那里得到真实的文学历史的知识，而且能够亲自受到崇高的道德文章风范的熏沐。

冰心诞生在二十世纪第一响晨钟之中。她是本世纪在中国发生的所有重大文学事件的目击者与参与者。她在回忆中为我们保留了一位生在东海之滨而受业于北京古都的青年女性对于“五四”运动的热情和智慧。好像是听从了心灵的召唤，冰心在历史的两个关键时刻从域外回到生她养她的本土。那情景很像是她早年所译的纪伯伦的《先知》所昭示的……

然而我不能再迟留了。

那召唤万物来归的大海，也在召唤我，我必须登舟了。

因为，若是停留下来，我的归思，在夜间仍灼热奋发，渐渐地却要冰冷变石了。

我若能把这里的一切都带了去，何等的快乐呵，但我又怎能呢？

现在，他走到山脚，又转面向海，他看见他们的船徐徐地驶入海口，那些在船头的舟子，正是他的故乡人。

这是一位爱国者的归来。冰心留学美国时多次讲过，“北京纵是一无所有，然已有了我的爱。有了我的爱，便是有了一切！灰色的城围里，住着我最爱的一切的人。飞扬的尘土呵，何容我再嗅着我故乡的香气。”

冰心后来如同中国所有作家那样经受了艰难的岁月，但慈爱和博大使她能够战胜那些磨难而保全了纯净的心。这位以大海和母亲为基本题材的作家，整个的创作生涯中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奇迹发生。她不是那种振臂高呼的文坛猛将一类人物。她不事喧哗地默默地写，已坚持了将近一个世纪。仅仅是这般的持恒和坚忍，便足以使我们这些后学惊叹。更何况，她在如此艰难之中生存和行进而始终不改她的襟抱，我们看到的是从来如此的冰心，即使是面对风暴和雷霆，她也有一份从来如此的安详。多变的环境使一些人不断改变自己的颜色，而她却始终在不被人注意的一角暗暗散发着固有的芬芳。

要是把那浮嚣的赞词加在这位平凡女性的身上，将是对她的不敬。但我们有更充足的理由评价她在整个新的文学建设中的贡献，冰心是中国新文学第一位以较为全面的创作覆盖，而在小说、散文、诗和儿童文学诸品类显示独特风格并卓有成就的女作家。在一些文学门类中，她还做出具有首创意义的重大建树。

冰心最早参加新诗的建设。她是小诗运动的倡导者和积极实践者。《繁星》、《春水》两部诗集是这位女诗人为中国新诗提供的两块奠基石。冰心自称这些诗是受了泰戈尔《飞鸟集》的影响，是立意不在写诗而只是“把自己许多‘零碎的思想’收集在一个集子里而已”。冰心这些诗作尽管显示了新诗草创期的实验性的幼稚，但她的灵动的活泼思想的自由表达，以及人生的哲理思考于一般抒情之外的加入，无疑为初期白话诗输送了新血。中国新诗史中无

论怎么写都不会遗漏冰心的创造性贡献。

一个作家能够在某一个领域做出成绩并让人记住，已足以让人羡慕，而冰心拥有的却不限于一个领域。冰心的文学成就中引人注目的还有散文。她的《往事》、《寄小读者》、《南归》都是现代散文的杰作。特别是《寄小读者》，它不仅是文情并茂的散文，而且具有文体开创的意义。在那里，作家把通信的形式引入散文，她把人生感悟和自然景物以亲切的方式做出最为内心化的倾诉。冰心创造了清淡与华采结合的风格。对象是“小读者”却并非通俗读物，高品位的审美趣味以及高雅典丽的文采吸引了所有的成年读者。

冰心早年留美受到西方文化的熏陶，她的艺术追求倾向于现代，但却有全部丰厚的中国文化、文学传统做后盾。她当之无愧是学贯中西。吸收、熔铸之后体现的广博，使她可以和中国现代最博学的一代学者、作家相比拟。我们在冰心身上看到了古典和现代、中国和西方的完美结合。

说冰心是一个海，是就它的浩瀚与博大而言。我们面对冰心的著作会感受到无言的抚慰和温馨，她的人性和人道精神是一贯的。她通过亲身的感受褒扬了人类生生世世相传的母爱，而后，她自己薪传了这种情感。作为文学前辈，冰心对有才华而又勤奋的后来者显示出宽容博大精神，她显然是在这种才华与人格的展现中看到了中国文学的今天和未来。在中国，冰心与青年作家的关系的良好是一种楷模。

但冰心并非一味的温情，她也向人们显示她的品格的另一面，即对虚伪、邪恶以及心术不正表现了真正的嫌恶。愈近晚年，人生的阅历愈是丰富，她的憎爱也愈见分明。冰心的性格与文风是充分女性的，但冰心的女性温婉之中显然透出一股凛然的坚定。《寄小读者·通讯十八》说到她在日本参观中日战争纪念馆，作为自称为“弱者”和“没有主义的人”，她“如泉怒沸”地写了如下的话──

为着正义，我对于以人类欺压人类的事，似乎不能忍受！

她举例说，假如弟弟要我手上的糖饼我乐于给他，但他若要强行夺取──“为着正义，为着要引他走公理的道理，我就要愤然的，怀着满腔的热爱来抵御，并碎此饼而不惜。”

“并碎此饼而不惜”，这就是冰心性格中抗争的一面。这一面被她平日的慈爱安详掩盖了。如今我们面对的这位作家，她在文学创作方面所提供的营养哺养了整整几代人。她在若干文学品类例如散文和诗等方面所提供的价值，已经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不可更易的记载。但这些并不足以说明冰心赢得人们敬重的原由。很明显，文学创作获得成就的人未必都能获得人们与之相应的崇敬。冰心将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实践，实现一种文章与道德高度和谐的风范。我们由衷敬爱的这位文学前辈，她在跋涉文学长途通往艺术审美的顶巅的同时，无疑也向我们展示了她人格的全部辉煌。

１９９１年１２月１日急就于北京的寒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