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接受的语文教育

回想起来，我所接受的语文教育既不是语言的教育，也不是文学的审美教育，而是意识形态教育。说得准确一点，是专制意识形态教育。我的语文教育的中心词只有一个：听话。这不是我毕飞宇的命运，而是整整一代人，甚至不止一代人的命运。

我的语文教育开始于１９６９年，启蒙老师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花了整整一个学期带领我们喊“万岁”。这个“万岁”，那个“万岁”。“万岁”铺上了我的语文教育的底色，“万岁”不只是我们的知识结构，也成了我们的情感主式。比方说，在我们高呼“万岁”的时候，不仅需要发音准确，而且要做到声情并茂。

如果让我给我们这一代人的语文教育打分，我不会打“零分”，因为它不是“零分”，而是负数。我之所以这样说，一点都没有故作惊人的意思。我们都有这样的机会，在接受了小学、中学的语文教育之后，我们不得不花上很大的力量再来一次自我启蒙和自我教育。

语文教育是复杂的，和数学、物理、化学比较起来，语文教育对一个人的影响要巨大得多。在今天，我们业已建立了这样一个共识，语文教育不只是一个知识系谱，它同时具备了塑造心灵、建立人格以及培养审美趣味的功能。语文不只是字、词、句，语法与修辞，篇章与结构，语文暗含着受教育者的“质地”。

说起语文教育，当然就不能不提写作文。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候我的所有的作文里头没有一句我自己的话，没有一句真正属于我内心的话。从小到大，我在作文方面得过数不清的小红旗与五角星，我成了一只快乐的鹦鹉。我意识到自己是一只鹦鹉的时候我已经是一个大学中文系的学生了。必须承认，直到那个时候我依然不会表达我自己，首先是勇气方面，然后才是技术问题。如何表达我自己，我必须从头来过。北岛说：“万岁／就他妈喊了一句／胡子长了出来。”在我自我启蒙的时候，舒婷这一代诗人成了我选择的教材。

这些年我注意到《北京文学》和《书屋》等刊物发表的有关语文教育方面的文章，许多文章都是从教材入手的，着重点是素质教育。我觉得我们谈素质教育一开始就出了大问题，“素质”？什么“素质”？是学舌的“素质”，“永远有理”的“素质”，还是丰富自己、表达自己、尊重生命、尊重个体、合作共建的“素质”？“自己”是什么？“表达自己”又是什么？这个问题教师们不弄清楚，“素质”将永远是一笔糊涂账。

我对那些勇敢地质疑语文教材的朋友们心存钦佩，然而，质疑教材依然是不够的。在教学中，教材的重要性远远不及教师。一个连基本的人权都不尊重的教师，你还能对他手中的教材抱有多高的期望呢？我们不能要求教师都去做道德上的典范，这样的要求是反生活的，我们不在这个问题上啰唆。然而，一个语文教师起码是一个人道主义者，我认为这是一个底线，只有这样，教材的意义才会显示出来。

前些日子一家教育部门喊我过去，和语文老师座谈语文教育改革问题。集中起来说，我们讨论了三个话题：一、发言先举手。我不认为在语文课堂上发言要“先举手”，“得到同意”才能够“站起来”。语文教育第一要做的事情不是指导学生“举手”，而是鼓励孩子们说话。学生的发言权必须得到尊重，任何人都有参与讨论的权利。否则，一个只会“听老师说”的学生，长大了只能“听领导说”，“听权威说”。我们还是应当把课堂上的“举手”和一些特殊的场合“举手”区分开来，课堂毕竟不是礼仪。二、启发式教育。启发式教育作为一种“教学法”我没有任何疑义。可是我觉得，现在的“启发式”变成了一个下流的东西。它通常是这样的：做教师的先有一个先验的结果，然后，慢慢地把同学们往一条单行线里头赶，最后让学生一头扑到老师的怀里。“启发”只是“打开”，而不是“诱导”和“诱供”；三、培养想象力。我觉得“培养想象力”是一个很荒谬的说法，想象力是一种原生的东西，它属于生命的本体，它与生俱来。一个与生俱来的东西要你“培养”做什么？你只要尊重它、爱护它就可以了。我们的老师们老是在那里谈论“培养”想象力，这只能反过来说明一个问题，孩子们的想象力已经被压抑多时了，甚至，被扼杀了。

这三点是我对自己所接受过的“语文教育”的反思。我不是语文教育的行家，但是，我们这一代人所接受的语文教育可以说太失败了，这一点我有切肤的体验。我把我的三点意见说出来，求教于今天从事语文教学的老师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