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李甲：曾经被理想光环笼罩的男人

小说《杜十娘怒沉 百宝箱》曾经是中学教材的一篇经典篇目，多年来研究它的优秀论文层出不穷。但是李甲这个并不复杂的形象还是激起了笔者强烈的言说冲动，直至不吐不快。今天笔者终于正视自我感受并将其形成文字，希望各位行家能够原谅我这显然已经不合时宜的陋见。

和所有个体一样，李甲是多重社会角色的复合体一一父母的儿子、妻子的丈夫、柳遇春的朋友、十娘的爱人、太学的学生、行院的顾客。对同一个体来说，不同的环境、不同的对象就是反射自身的不同镜子，能照出精神灵魂的不同层次、不同侧面。

笔者认识的李甲，是以杜十娘这面“镜子”为中心折射的李甲。尽管杜十娘对李甲情有独钟，恩义并重，但她万万料想不到，这个经千挑万拣选定的“忠厚志诚”的男人为化解自己的危机会轻易将她当商品出卖。这个不幸结局到底是谁酿成的，能否简单归因于李甲的忘恩负义?笔者认为，杜十娘自己对这个不幸的结局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为她眼中的李甲一直和现实世界的李甲相差极远，她选择的那个人根本就是失真的。

一、作为幻象的李甲：完美无缺

曾经杜十娘眼中的他——“风流年少，把花柳情怀，一担儿挑在她身上。那公子俊俏庞儿，温存性儿，又是撒漫的手儿，帮衬的勤 儿，与十娘一双两好，情投意合……忠厚志诚”，其实即使对杜十娘这样一个色艺双绝的女子，李甲这个风月场上的新手也仅仅集中了全部“花柳情'怀”而不是爱情，他的行为并没有超越普通男性，但杜十娘却由此断定李公子“忠厚志诚”，实在让人感觉勉强。只能说杜十娘自己被出生仕宦、风流英俊的对方吸引而不自觉地美化对方。这个“忠厚志诚”的李公子从来都不存在，他是名妓杜十娘为满足自己的心理需要不自觉设计的一个幻象。现实没有赐予她这样一个毫无瑕疵且忠贞不贰爱着自己的男性，但并不阻止她按照自己的理想去虚构。

杜十娘设计的李甲和每一个女孩心中的白马王子没有多大差异，潜意识中她们以成功获得一份完美的爱情来证实自身的价值。

面对“大差大使”的富家巨室子弟，十娘无法摆脱身为玩物的现实处境及心理定位。但李甲的“囊箧渐渐空虚，手不应心”的状况成全了她，给了她改变双方关系和自身角色的机会，给了她信心。在李甲这个一时手头紧的公子面前，十娘非但不是屈辱的玩物，还是主宰命运、重义轻利的女中豪杰。准确地说十娘爱那个经过自己主观重塑的所谓“忠厚志诚”的李甲，更爱那个通过一文不名的李甲才存在的富于牺牲精神的崇高的自己，那个“才子落难，美人相救”的富有行动能力的美人角色。对于十娘来说，对李甲的感情不同于其他富家巨室子弟，它起到净化和提升自己的作用。李甲没有源源不断地付出金钱，但是他给了杜十娘一个赢得尊严的机会。这是李甲胜出的最重要的原因。

所以并非李甲欺骗了她，也不是他变了，而是杜十娘一直不愿看清现实，一厢情愿地活在自己的幻想中。十娘眼中的李甲正如情人眼里的西施，从来都是自我幻化并投射于相应对象的结果。

二、现实世界的李甲：昏庸自私

李甲一出场即一文不名地厮守在十娘身边，时间长达一年有余。按惯常逻辑，十娘既然不以商女的方式对待李甲，自然是将其视为终身的依靠，李甲既接受十娘的付出就意味着对她的将来负责，可李甲似乎并未充分明白伴随这种厮守的责任。对于李甲而言，厮守仅止于厮守。他并未积极地筹划自己及十娘的将来，也未打算娶十娘，他只是被动接受了十娘。他的行为既不符合行院规范，也不符合伦常社会的标准，这种厮守更多的是一分惯性与惰性使然，是走投无路的迫不得已，而不是因为情深难舍。

李杜的结合始终是十娘一个人的意愿，在杜十娘身边，他既不是买欢逐笑的顾客也不是意欲共度未来的未婚夫，他只是一个因为被爱而被十娘这个风尘女子供养的男性，连男人都算不上。柳遇春能够智慧地洞察杜十娘嫁给李甲是出于罕见真情，李甲与十娘厮守一年有余却仅迷恋其颜色，浑然不察其过人的智慧与一颗真诚的心，其浅薄庸俗不难察觉。

回顾二人的情感历程，李甲从未积极安排过未来。从良是杜十娘自己抓住机遇并一步步成功实施的目的。他的行为一贯靠外力驱使，在现实互相矛盾的多重外力作用下他必然受其中最强劲的一重力量驱使，这是一个环境的奴隶，而不是主人。无论是流连行院还是协从十娘从良，更多的是因为听从对方的安排而不是出于自我愿望。及至船到瓜洲，随着置身主流社会，空间上离父亲越来越近，社会的伦理道德规范及父亲的潜在压力也越来越大，十娘的影响逐渐减弱直至无法抵御他对父亲的惧怕，此时孙富的主张最富实效，所以他毫无分辨能力地接受了孙富的建议，屈从父亲的潜在权威而牺牲了十娘的幸福。他遇柳遇春这样言出公心的君子则明，逢孙富这样别有算盘的小人则昏。行院中独占花魁而且不费一文是李甲在欢场的胜利，娶了名妓即娶既不节又不洁女人却是李甲以及整个家族在行院以外的主流社会的耻辱。在孙富这个不太高明的导演面前，李甲步步陷入对方设计的圈套却不自知。他这个肤浅、自私、怯懦、缺乏预见性的庸人实在不能作为自己的主人更不配作为十娘的依靠。

离开了光环，李甲没有任何超越他人之处，他只是那个阶级的极其平庸的子弟。杜十娘的悲剧更多不是李甲个人造成的，而是那个虽然鼓励妓女从良，但却像李甲的父亲一样拒绝接纳从良妓女的社会氛围造成的。他们的爱情只能生存于行院，离开行院，置身现实社会只能招致夭折，再次沦为孙富式男子玩偶的屈辱前景必然促使刚烈的杜十娘自绝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