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桂梅:受教的，其实是我

随着岁月的流逝，人生的感悟，史铁生在经历轮椅生活３３年的日子后，他的精神境界逐渐达到超然，他在《病隙碎笔》中写到：

生病也是生活体验的一种，甚或算得一项别开生面的游历……刚坐上轮椅时，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岂非把人的特点搞丢了？便觉天昏地暗。等到生出褥疮一连数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才看见端坐的日子其实多么晴朗。后来又患尿毒症，经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怀念起往日时光。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以加上一个“更”字。生病的经验是一步步懂得满足……

作为残疾人，谁能像史铁生悟得这样高的境界？

带着《秋天的怀念》，来到苏州盲聋学校。为了让这些盲学生懂得如何“好好儿活”，我准备抓住“好好儿活”，从“娘俩要好好儿活”，“我俩要好好儿活”，到引申的“我们应该怎样好好儿活”。

然而，走进课堂，面对他们的时候，所见一脸阳光，看不出一丝痛苦。他们听到你的声音会热情回应，声音温暖，手臂挥舞。有一家三胞的姐弟在课堂上，两位姐姐美丽如花，嘴角微微翘起，笑意从闭着的眼角荡漾开去。

我还发现，孩子们坐姿安然，面部表情除了笑意还是笑意，笑意渗入骨髓——他们微笑的眼睛是天然眯成的缝儿，他们的笑，就好像一种舒缓的音乐，安抚你不安的神经，让你到一种纯净安详的境界。

上课的时候，他们头一直是抬着的。胸部挺直，双手平放在桌子上，手指触摸盲文《秋天的怀念》，当你讲到某处时候，只见听同学们整齐翻页的声音，接着看到他们手指很灵活的触摸到某个自然段的某个词，比如文中三次出现的“悄悄地”。当理解到一定程度开始朗读的时候，那声音干净、空灵、悠远——恍若天籁。

“２１岁的史铁生面对自己的瘫痪，心情的确如课文所说的暴怒无常，同学们，你若是他的家人或朋友，你会怎么办？”——这样做的目的是引入课文中史铁生的母亲的“良苦用心”。

“你要坚强”；“你要勇敢和困难作斗争”；“史铁生不要难过，将来还可以参加残疾人奥运会嘛”；“现在发明了好多高级的轮椅车，你买一辆今后就不用发愁，完全可以和我们一样想上哪就上哪”……正常的学生之所以会讲出许多空洞甚至浮滑的大道理，是因为他们无论如何是体会不到史铁生当时的痛苦。

听听这些孩子的回答吧——

“你现在已经这样了，难过是没有用的，要学会忍受啊。”有一个男孩说。

“重要的是学会面对。”一个女孩说。

“这就是命运，埋怨是没有任何用的……”还有人这样说。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是那么安静，语调是那么平和——这就是“同命相连”的共鸣——这些话的内涵，恰恰与母亲无声的行动中所包蕴着的情感，深深契合。

猛然感觉到——这些孩子无需我的“引领”——他们比正常人早就悟出来了活着的真谛。于是，在讨论课文描写菊花一段的时候，学生们会就菊花的不同颜色、开放的不同姿态，表达人生态度：“我完全可以像菊花那样或淡然，或热烈，或深沉……”记得最后一排的男孩把描写菊花的“热烈”解读成自己理解的“激情——无论如何，你都要活得有激情！”自然台下爆发热烈的掌声。

最后，当要结束学习的时候，学生面对“好好儿活”，分别表达自己的见解。没有一个因为自己是盲人而感到自卑，也没有一个孩子发出“身残志坚”的豪言壮语。

本来，我要介绍史蒂芬·霍金全身瘫痪，只能用两个手指写宇宙的“黑洞”学说；本来，我要朗诵周大观的《我还有一只脚》；本来我要告诉他们贝多芬的双耳失聪，海伦·凯勒的双眼失明……本想“教育”这些孩子的我，无法不觉得自己肤浅可笑——他们比你想象的要坚强、要灿烂。

关于生命的沉重而丰富的寓意——我，只能是说说的；他们，正在用行动实践着。这节课，受教的，其实是我啊。他们给我的，比我给他们的，要多的多。

一位个子矮小的１９岁的盲姑娘将《秋天的怀念》盲文送给我。她温和地告诉我和大家：“今天我很感动，我会好好活。”

下课了，孩子们笑着，一一和我招呼，然后平静地走出教室。

我的心却揪了起来。

毕竟，他们所承受的，是我不能想象的苦。

再见了，孩子们。我回去了，留下的，是无论如何轻松不起来的一颗心。

附方红校长回信：

我刚出差一周从厦门特校回来。又看到了你的系列随笔，很令人回味。窦老师，由衷地感谢你带来的所有……

送走了你，我又踏上了新的活动旅途，今日归来一切依旧清晰。震撼与感动，激情与希望正在校园飞扬。希望我们的特殊学校课堂能不断地感受春风抚面，所以我们请来了充满春意的您，希望我们的特殊学生能活出一样的精彩，所以我们不断探索。作为特殊教育学校老师，仅有爱心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这无法让我们的学生懂得坚强。作为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如果无法触摸现代教育的脉搏，我们的学生也将会被时代所淘汰。自立、自强不是一句空话，这是需要我们老师和学生携手共同去创造的。

享受教育，我们的学生被滋润，我们的老师在数日后的今朝还在牵挂着那天的您。特殊教育目前已不是被遗忘的角落，我们的学生也不再是只需怜悯的弱势群体。就在您上课的那个班级，有个女生曾经自豪地说：“我们不是弱势群体，我们的心中比常人更明亮，我为我是盲人而自豪。“很难想象这是一句出自十几岁孩子之口的话语。她说这话的时候，是挺着胸膛的，是发自肺腑的。当老师的我们回报她的则是一片热烈而激动的掌声。很难想象当我们失去听力和视觉的时候，是否能活得他们那般出色和优秀。

感谢您，由衷的，不是客套。感谢您带来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