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双关谐音之类

上次言及汉语文趣，曾引用了“双关”“谐音”几例。朋友说不够过瘾，希望我再有所发挥；由此我想起了红学泰斗周汝昌先生的一席话。

他说：要想感受中华文化的魅力，必须先学会“咬文嚼字”。“咬文嚼字”是中国文化的最高境界。举个例说，大家都记得甄士隐与贾雨村，但有谁记得他们的名字？贾雨村，名化，取“春风化雨”之意，表字“雨村”。甄士隐，名“费”。《四书》中有句曰：“君子之道费而隐”，故名“费”，字“士隐”。在曹雪芹时代，读书识字之人一看都懂，有义理又有兴趣，而且还谐音有双关妙语的匠心。这是独特的汉语文之魅力！我认为汉字是人类最高智慧的结晶。（见《书摘》02年第一期60页）

这段话点出了方块汉字的得天独厚。据说欧洲的拼音文字是多音，日文是连音，唯汉字集形、音、义于一字的单音；也唯单音汉字才有这样不同凡响的异趣！感谢周师的提醒，使我一下子就联想到《红楼梦》的开宗明义第一章。这里所用的修辞手段，足够大快朵颐的了。作为引子的这一回，回目就一目了然：“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作者”自我介绍说，“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说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至于书中如何铺陈，故事又何等文采斐然，“作者”却十分谦虚，只说“何妨用假语村言敷衍出来，亦可使闺阁昭传……故曰‘贾雨村’云云。更于篇中用‘梦’‘幻’等字，却是此书本旨，兼寓提醒阅者之意”。

可见字里行间，已显现“还谐音有双关妙语的匠心”。甄士隐谐真事隐（去）；贾雨村谐假语村（言）。里面暗藏玄机，谐音寓情，指物借意，兼而有之。于是借空空道人之口，道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空悟空”的隐性，遂改名为“情僧”。由此而引出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釵》（即《红楼梦》），并题一绝。——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诗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短短四行诗，具有汉语独特的魅力，蕴涵着义理又有趣味。可谓与“缘起”遥相呼应，更是解读《红楼梦》的一把钥匙。世界上名著多多，试问哪一本会有此奥妙非凡的匠心？

周师慧眼独钟于谐音双关是有道理的。因为《红楼梦》里的这种表述俯拾即是。比如荣国府的四位千金名为元春、迎春、探春、惜春（惜春出身宁国府，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便是以“原应叹惜”四字谐音，预示各人的命运。就连甄士隐一个三岁的独养女儿英莲，也谐音寓意：且说那一僧一道看见士隐抱着英莲，僧人便大哭起来，问“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里作甚？”士隐听了，知是疯话，也不睬他（第一回）。谁晓得果不期然，一语成谶。过后两年英莲便遭拐卖；祸不单行，当晚父母家又受祝融之灾，被烧成一堆瓦砾场。英莲本人几经坎坷，到十二、三岁时又被卖与冯家，无辜卷进一场人命官司不了了之。唉，英莲英莲，可真是“应”予“怜悯”的薄命女啊，也是应了谐音的报应吧。至于《红楼梦》的主题，当头就经警幻仙子点破，仍是谐音双关的妙用。她借款待宝玉的茶香酒香和异卉之精制成的油香，说是“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群芳髓（碎）”，通过大观园的声色，更进一步暗示出众位女儿的悲惨宿命。及至认定十二金釵各人名分的归宿，也由警幻仙子给宝玉“耳聆其歌”，更是惟妙惟肖，皆可“排队入座”。只是限于篇幅，不一一列举了，读者自己去品味罢。但在这里不能遗忘掉贾雨村官拜应天府尹后，第一次审判涉及英莲的那桩人命案的那张“护官符”，是为了索引金陵四大家族的--统领全书主要背景的一条主线。谚曰：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

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不假”是喻贾府宁荣两大家族；“史”是贾母史太君娘家亦即史湘云的家；“金陵王”则是贵为京营节度使、近日又迁升了九省统制的王子腾、宝玉的娘舅；“丰年好大雪”读音已明指薛宝釵家、亦即宝玉生母王氏夫人娘家。虽然以俗谚口碑出之，却有妙语连珠的谐音、双关在。可见甄士隐贾雨村云云，有着多么具体和实在的体现啊！总之讲究遣词用句，设譬引喻，无不出奇制胜；在这方面，《红楼梦》堪称奇书，汉语文独特的魅力，从中可见一斑！我不知道译成外文要有多大功力，只知道当今的英译本光是书名就不如人意。据说先后有过两个译本，一个译成“ADreamofRedChamber”；近年的一本，把红楼梦译成“RedMansions”意为“朱邸”。朱邸即豪门，男人掌权的世界；这与“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女儿为核心的主题相去何其远！变味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