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的民歌特色

一、序曲与尾声

《孔雀东南飞》以孔雀失偶起，以鸳鸯双飞结。这种以美禽恋偶起兴作序曲，喻夫妻恨别的艺术手法，常见于民歌开头：

“飞来双白鹄，乃以西北来……五里一返顾，六里一徘徊。”（《艳歌何尝行》）

“黄鹄参天飞，中道郁徘徊。”（《襄阳乐》）

《孔雀东南飞》，也是在“五里一徘徊”这样的缠绵凄楚的悲剧序曲中开篇。一只美丽的孔雀向东南低飞，盘绕反顾，不忍离偶，这是多么感人的意境！这样的开头有着明显的民间歌谣的痕迹。

诗中刘焦合葬，墓上鸳鸯双飞的结局，与另一种流传广远的民间形式，如梁祝化蝶那样象征性寄托人们美好愿望的结局，又是何等的相似！这样的结局有着明显的民间故事的痕迹。

诗中的叙事、对话，尤其是末尾“多谢后世人，戒之慎勿忘”这句正面说教式的警世良言，更是有着民间说唱文学的痕迹。

民间歌谣的比兴形式，民间故事的情节布局，民间说唱的褒贬点评，都可以从《孔雀东南飞》这篇不朽诗篇中找到了亲缘。

二、铺陈与比喻

铺陈源于《诗经》的赋。但经过长时期的民间流传、加工、润色，不断补充新鲜养分，《孔雀东南飞》中的铺陈，更具有感人的艺术魅力。

兰芝向仲卿诉说遭受婆婆虐待一节是这样的：“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这是属于一种纵向的铺陈，简练而有层次，意在强调兰芝从小聪明能干，多才多艺，很有教养，为被逐作铺垫。这样的铺陈还表现了两个民歌的特色：

其一，“十三能织素”以下四句和“十三教汝织”以下四句，相同的内容重复出于两人之口，加强了铺陈的作用，这是典型的民歌手法。《陌上桑》诗中“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前后重复两次，一为叙事，一为对话，也是属于这种手法。

其二，民歌中常使用作铺陈渲染的“Ａ中有Ｂ，Ｂ中有Ａ”的互文句式：

“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陌上桑》）

而《孔雀东南飞》，也是使用了这种“十三……，十四……，十五……，十六……”的互文句式，真使诗篇生色不少。如果只是说“夫婿居上头”、“自小有教养”，那就索然无味了。

再请看兰芝离焦家时那一节细致的铺陈：“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这里着意写兰芝的妆束，衣履佩饰，姿态容颜，尽善尽美。这是一种横向的铺陈。由足至头、至腰、至耳、至指、至口、至步，一连串夸张性的铺陈，意在表现兰芝被逐离焦家前的冷静、镇定，突出“精妙世无双”这一点。这既是对兰芝的赞美，又是对扼杀这一美好形象的封建制度的谴责。这段铺陈最突出的特色就是揉合着一连串的比喻“流纨素”、“明月珰”、“削葱根”、“含朱丹”，而且带有夸张性。请比较：

“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陌上桑》）

“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珰。”（《孔雀东南飞》）

两句何等相似！

《诗经》“赋”与“比“的明确界限，先秦以后已经突破，不但民间创作中而且文人创作中，使用比喻来作夸张性铺陈大量出现。

除了上述的铺陈连比外，《孔雀东南飞》里人物对话中有一处十分重要、相当精采的比喻：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刘兰芝语）。

这段话与上文的“誓天不相负”和下文的“二情同依依”一致而连贯的，可以说是临别的誓言。磐石坚定，蒲苇柔纫，比喻二人的真情原是十分贴切的。它有两个特色：

其一，这句出自兰芝之口的比喻重复出现于仲卿之口：“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这也是属于民歌的表现手法之一。两个比喻原来的共通点由于误会而变成分歧点，这对于情节的发展和人物性格的刻画，都有很大的作用。

其二，这个比喻使用的是“ＡＢ──ＢＣ……”的顶真句式：“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这是民歌中常见的一种句式，如《木兰诗》中“归来见天子，”上接“壮士十年归”，下连“天子坐明堂”等，都是借助语流中上下的首尾蝉联，自然地顶接出递相依存的内容，环环紧扣，不仅有助于传诵，而且有助于加深理解。这对于鉴赏一部优秀作品是不可缺少的一环。

诗中其他处顶真句也不少：

“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

“上堂拜阿母，阿母怒不止。”

“今日大风寒，寒风摧树木，”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

句式的重复、互文和顶真反映了民歌特色。

三、联绵字与叠字

《孔雀东南飞》继承了《诗经》《楚辞》的语言遗产，保留了大量联绵字和叠字，这也是民间歌谣的特色之一。请看：

葳蕤自生光

窈窕世无双

婀娜随风转

络绎如浮云

踯躅青骢马

勿复重纷纭

府吏见丁宁

蹑履相逢迎

徘徊庭树下

寡妇起徬徨

其中状物描情的都有，这些联绵字一直流传至今，仍然有着强大的生命力。

叠字的运用更是丰富多采。请比照：

一种是镶有叠字的单句，如：

用于状物的

“为人洁白晰，鬑鬑颇有须”（《陌上桑》）

“纤纤作细步……”（《孔雀东南飞》）

用于概述强调的

“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木兰诗》）

“夜夜不得息”“夜夜达五更”

“事事四五通”“事事循公姥”（《孔雀东南飞》）

用于评论的（这是《孔雀东南飞》独有的）

“生人作死别，恨恨那可论。”

另一种是前后镶有两组叠字的单句，如：

用于象声的

“唧唧复唧唧”（《木兰诗》）

“隐隐何甸甸”（《孔雀东南飞》）

还有一种是镶有叠字的对仗。如：“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趋”（《陌上桑》）

在《孔雀东南飞》这种对仗句更是用得多：

用于概述强调的：

“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

“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

用于状貌抒情的：

“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

用于状物喧染的：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

大量的连绵字和叠字的使用，反映了民间口语向书面语演变的一个重要里程。诗中绝大多数实字叠用是为了状物象声抒情而临时组合的，这说明了叠字的使用完全是为了修辞的需要，包含了文学的因素。只有个别叠字（如“依依”、“区区”）固定下来，扩展成为固定词组（如“依依不舍”“区区小事”），进入了汉语词汇的宝库。鉴赏《孔雀东南飞》这样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不要忽略了这些民间歌谣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