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注释辨误

郭在贻先生《训诂学》（修订本）（中华书局，2005）认为在理解古代作品中的词语时须树立历史的观点，他指出：“语言中的词汇和词义都处在不断发展演变的过程中。因此，训诂学不能满足于对词汇和词义作静态的、共时的描写，还要对词汇和词义进行动态的、历时的考辨和分析……由于缺乏历史观点，许多注解家往往用词的今义去代替词的古义，以致误解了原文。”语文教材的编者在注解文言文词语时大体上秉承了历史的观点，但仍有少数注 释存在以今律古的问题。下面就《孔雀东南飞》中两处注释提出一己之见，尚望方家指正。

1、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娶。以此下心意，慎勿伟吾语。

对于迎取一语，高中语文课标教材(必修第二册) (人教版2004年)注之为迎接你回家。笔者认为教材此注既漏释了取的意义，又忽略了迎在古代的一种特殊用法。（何小宛《迎取释义商榷》《学语文》2005年第1期）虽准确地指出此取实为娶义，但仍然释迎取为迎接你，娶你回家，亦未得迎义之确解。

此迎实为一种特殊用法，《辞海》迎 （音yìng）字条列有迎娶义，《辞源》迎 （音yìng）字条亦然，显然“迎”娶为同义。例如：

(1)背县人陈明，与梅氏为婚，未成而妖魅诈迎妇去。（《搜神记》卷十一邓元义条）

⑵姑乃捧后令仰，文帝就视，见其颜色非凡，称叹之。太祖闻其意，遂为迎娶。（《三国志•魏书·后妃传》裴松之注引《魏略》）

(3)明日吉，便为迎日。（唐代牛僧需《玄怪录》）

例(1 )迎妇即娶妇，例(3)迎日即娶亲之日，而例(2) 迎取属于同义连用，义迎娶。

再从文意角度理解，据《大戴礼记•本命》记载：古代妇有七去：不顺父母去，无子去，淫去，妒去，有恶疾去，多言去，窃盗去，《仪礼•丧服》贾公彦疏曰七出者，无子，一也；淫侠，二也；不事舅姑，三也；口舌，四也；盗窃，五也；妒忌，六也；恶疾，七也。而在焦母看来，刘兰芝就是那种不顺父母（即不事舅姑）的媳妇，所以以此妇无礼节，举 动自专由为借口要强行将刘兰芝遣回娘家。此时焦仲卿显然深知若真如母亲所言即意味着刘兰芝将被休弃，那么他们二人的婚约就将自行解除，夫妻名分亦将荡然无存，所以在惊悉此事后气愤之下他才会以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此取显然也是娶义，余冠英先生早已指明，（见《汉魏六朝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可以断定的是，刘兰芝回娘家绝不是暂住一段时间然后等焦仲卿再把她迎接回去这么简单，否则绝不会出现她还家十余日县令遣媒来这种情况，而且在其兄的逼迫之下，刘兰芝也违心答应登即相许和，便可 作婚姻，乃至于后来她又一桩婚事的张罗准备等等，显然都是以焦、刘三人已无婚姻关系为前提的。由此可见，焦仲卿如真想与刘兰芝重归于好誓不相隔，绝不可能简单地迎接你回家就算完事，显然除再行复婚迎娶之外别无选择。

所以此迎取实为同义连言，不宜分而释之，应理解为迎娶义方为精确。为避免混淆，教材应为迎标音并为迎取准确作注。下文中适得府君书，明日来迎汝之迎也是这种用法，否则同样与文意不谐。

对于“以此下心意”一句，课标教材解释为“为了这个，你就受些委屈吧”。“下心意，有耐心受委屈的意思。下，这里是使动用法。”（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注下心意为低心下气。犹耐心忍受一些委屈的意思。（郭锡良等编《古代汉语》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99年）也注此下为用作使动，使……低下。

以上各家将此下注解为低下诸义同样属以今律古，各注拘于字面未得其旨。下心意实为魏晋南北朝时期习语，且在此期多省称为下意，例如：

(4)十四年，太祖以新撰《礼论》付隆使下意，隆上表。（《宋书•傅隆传》）

(5)且职事所司，不应多陈。虽奉今旨，臣岂敢于外下意不先上闻?（《全齐文》卷八王僧虔《辞判二岸杂事启》）

(6)内外众事无大小，悉与鸾参怀共下意。（《南齐书•武帝纪》）

方一新、王云路《中古汉语读本》（修订本）（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解释此下心意时说犹言打定主意。‘下’是确定的意思。‘心意’即主张、决定。当为确切。此语实为焦仲卿对刘兰芝之嘱咐，意思是我现在已经打定好主意（即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娶），千万别不从我的安排。

郭在贻先生同时指出古文选本中常常会遇到这样的现象：就是应该加以注释的地方，反而付之阙如，不予注释。这可能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注不出，因而加以回避；二是把难的当成容易的，以为无需乎注释。不管哪种情况，对于我们阅读和理解古文都是不利的。此论诚是。《孔雀东南飞》中即有一处当注而未注的词语，如下：

2.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未至二三里，摧藏马悲哀。

此例中暂字，语文课标教材及各诗文选本亦多未注释，或许以为其义甚为寻常无须出注。但笔者认为此例暂字绝不能按照其字面意义暂时或暂且来理解，否则不足以表现焦仲卿在得知刘兰芝要改嫁时之急切心情。查《汉语大字典》暂字条，可以发现其有表示情态之用法，即相当于‘仓卒’、‘突然’，（辞源）暂条也列有仓卒、突然义。例如：

(7)行十余里，广佯死，睨其旁有一胡儿骑善马，广暂腾而上胡儿马。（《史记•李将军列传》）

(8)家挟殊议，人怀异计，故从横者数披其胸，组诈者暂吐其舌也。（《三国志•蜀书•部正传》）

(9)尝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载皇上人。（陶渊明《与子俨等疏》）

(10)帝每发动，暂遣骑迫之，针药所加，应时必效。（《北史•徐之才传》）

以上暂字皆表突然义。而暂之此义放置于《孔雀东南飞》此例中恰好与其情境十分吻合。郭在贻先生《古代汉语词义札记》（《杭州大学学报》1977年第3期）对此例暂义已有详论，笔者不敢掠美，特抄录如下以飨广大读者：

这个“暂”字不是“暂时、暂且”之意，而是“疾速”的意思。诗中写新妇（新妇即媳妇，新字并非新日之新）被婆母赶回娘家之后，新妇的母亲强令她改嫁给县令的儿子，新妇起先犹坚持不肯，但在强大的封建传统势力的威逼下，最后不得不表示屈从。诗文至此，欻然来了两句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意谓府吏听说新妇将改嫁他人之后，心情恚怒而焦灼，赶忙向官府告假而疾速地归去。暂字当训为疾速，正足以见出府吏心情之焦灼与行动之匆遮；若也为暂时、暂且，则这句诗便平板呆滞、羌无意趣了。

郭先生此言既发掘出暂字的本意，又十分恰切地揣摩出焦仲卿此刻的心情，堪为妙论。若作他解，则显然会失其原味。